第1章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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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天一場混亂過後，城街一角已成狼藉廢墟，風漣半跪著，翻開無數胡亂堆積的木板和碎物，視線不漏過任何一處。好半晌後，卻連一根錦囊絲線的影子都沒瞧見。
心裏沒來由的一陣慌張，風漣拼命地找，反覆地找，手指破了皮、出了血也毫無知覺。炎城炎氣盛極，不一會兒就出了滿身的汗，她不得不將袖管挽至手肘。又翻找了好一陣，半條皓白如玉的手臂已變得臟汙一片。
漸漸地，她終於停下動作，輕輕喘著氣。額角一滴晶瑩的汗珠沿著頰側滾落，滑過唇邊，有些許鹹味。
風漣慢慢撐著膝蓋起身，在原地站了良久，才回身欲走，不料卻見上落正在不遠處。
風漣向前挪了幾步，才看清他此刻的神情，沒有了先前的沈戾和怒意，只是少許的平靜，少許的沈思，還有少許的淒淡。
兩人相對靜默無言，終於，她聽到他的聲音響起：“我希望你知道，小影於我的意義絕不僅止於兄弟之誼，他比我的生命更為重要。”
風漣不知他要說什麽，只是看著他。
上落頓了會兒，語氣沈重：“你可知道，實際上，他只小我兩歲。”
一句話無疑如驚雷炸響，把風漣震得不輕：“什麽？”
他面不改色地道：“原本一切都是好好的。他從小就是個極聰明的孩子，所有東西一學就會，機靈又討人喜歡。可是十年前…就是在他七歲那年，他患了怪癥，身體停止了生長，心智也永遠停留在了孩童時期。”
良久，風漣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，聲音輕微得如同耳語：“怎麽會…”
“是有些奇怪了…最開始，他只是腿腳逐漸麻痹，無法行走。過了兩三年，他十歲了。在梵天各族，十歲的孩子身體已經初顯挺拔，也能擔下些事務了。可小影還是和兩年前一樣，瘦小稚嫩，天真爛漫，我們才察覺到了異樣。”
“父…佐天大人從帝城請了最有能力的帝醫也無法治好小影。當時正逢青磲政局動蕩，獨擎、司宮兩族步步緊逼，欲將佐天氏連根擊垮。那時的巫馬氏勢力薄弱，地位也不高，佐天氏雖有他們相幫，到底也無多大助益，形勢越來越緊張…沒想到的是
，他們為達目的，竟說佐天氏養了一個被惡神附體的孩子，正是這個異種為青磲帶來了動蕩和災難。又誣蔑佐天氏包藏禍源，心術不端。人人都知道了小影的異樣，篤信他是個怪物…那段時期，佐天氏處處受到打壓和責難，幾乎是窮途末路。”
頓了頓，他的眸底泛起赤紅。
“左大人想澄清此事，他們卻說，除非他交出小影，否則佐天一族便永遠是帝國的禍端…族裏長老紛紛要求驅逐小影，他們都想犧牲小影保住自己，保住佐天氏。但我沒有擔心，只要左大人不松口，誰都沒辦法動小影一下…對，我以為他不會那麽做的。”
他的沈默令風漣幾乎窒息。
晌久，他才道：“但他還是做了。為了全族人的尊榮，他竟然當著佐天氏全族上下的面，把自己親生的孩子逐出了族中…他知道我會阻止，所以特意把我鎖在了宮裏。被關起來的那幾日，是我這一生最難熬，最漫長的幾日。我根本無法想像，連行動能力都沒有的小影過著怎麽樣的日子，我很害怕，怕他會不會已經遭了那些畜生的毒手，怕他會不會在外面被別人厭憎唾棄…我越是這麽想著越是害怕，後來我逃了出去，我找了七天七夜才找到他。”
他眼中的猩紅愈來愈濃，如鮮血般深得可怕：“你知道我找到他的時候，他是什麽模樣？在街邊，他被幾個貴族肆意侮弄踢打，身子瘦得骨頭都露了出來，兩只手蹭得鮮血淋漓，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。我救下他的時候聽到他在輕輕地叫我，他在喊，’大哥，救我，我不想被他們帶走’…我才知道，那些天他為了躲過敵族，拼命地偽裝，拼命地躲藏，用他小小的手拼命地爬。沒了佐天皇子的身份，他只是一個卑賤的平民，只能受盡取笑欺辱，打罵排斥。那一刻，我恨極了所有的人，我只想把那些害得小影落至如此境地的人都挫骨揚灰…”
他的拳頭越攥越緊，猩紅的眼睛透出刻骨的恨意。
許多往事在風漣心頭一湧而上，令她胸口悶得難受：“後來如何了？”
“後來…有帝城的軍隊來了。他們說是領了陛下的命，要處死小影。”他逐漸恢覆平淡的聲音，卻讓風漣的心猛烈一跳，“我好笑又好氣，笑堂堂帝國之主，竟也會信了那幫邪人的話。氣他堂堂帝國之主，卻沒有能力保護子民，只會用扼殺無辜生靈的方式來解決問題。這就是宇文氏懦弱無能的統治者。”
風漣四肢僵硬，表情凝重，又聽他說道：“那次多虧汝嫣公主及時現身，救下了我和小影，先帝看在他這個女兒的面子上也沒再難為佐天氏。我厭極了宇文氏之人，但汝嫣公主卻讓我看到了不一樣的希望。她對我承諾，她會帶給所有人一個全新的帝國。自從她接管了青磲，一切果然變得不一樣了。她以出色的能力平定了青磲四族之亂，佐天氏也漸漸穩固了勢力，並且日覆一日地不斷壯大發展，成為了四族之首。”
說著，他眼中的猩紅一點點褪去，“她是我見過最優秀的女子，所以我決定追隨她。至於佐天一族，我也不稀罕了。”他的面色又冷了下來，“皇子的身份，還有那個男人我都不稀罕。盡管他三番四次地來找我，來找小影，小影原諒了他，但我永遠不會。”
風漣沈沈嘆息：“想必左大人當年也極是為難，一面是全族安危，一面是親生骨肉，他何嘗不會痛苦？如果當時還有一點機會，他必不會想犧牲曳影。”
“如果他真的在乎小影，當年只是迫於局勢才出此下策，我會原諒他。”上落神色冷厲，“但實際上，小影對他而言根本無足輕重，只是一個隨
時可以舍棄的…”他緊咬著牙，不願再說下去，正了臉色深深看著風漣，“你對小影以命相護，我很感激。但有一事要提醒你，巫馬炎此人需得多加註意。”
風漣細眉頓蹙，他已轉過身去，緩步離開。
巫馬炎給她的印象不深，只覺得此人陰沈難測，沈默寡言… 風漣的思緒又轉回了最開始時，在麒柃，上落告訴他們青磲城中有人針對她而布了陷阱，莫非那人便是巫馬炎？
可此人看上去並不像重權勢之人。當初她初即帝位，面見諸王臣，諸臣之中，唯有他一人從始至終都不曾註意過她，似乎無論那帝座的主人是誰都與他無關。
這一切，或許有一人能給她答案。
深林清幽，輕風徐徐卷過遍地花葉，鋪開一張燦爛金卷。樹影掩映後，一座簡樸的木屋靜立其間，風漣來到屋前，汝嫣正坐在一張桌幾邊，幾上擺了玉制的茶具。霧氣氤氳間茶香四溢，清清淡淡極為好聞。
她的身邊還坐著一個人，古銅色的皮膚，衣袍華麗，面容冷峻，淩厲上挑的眼角勾出幾分堅
深——正是巫馬炎。
汝嫣擡頭望她，盈盈一笑：“二姐，來喝一杯？”
風漣看了巫馬炎一眼，在他對面坐下，接過汝嫣遞來的清水，問：“你平日都住在此處？”
她抿著冰水，淡淡道：“林中清靜，又是冰淩常盛之地，相較殿宇城閣我自是極為喜歡。而且此地的自然靈氣很適合我的修煉，是塊難得的寶地。”
風漣目光有意似無意地掃過巫馬炎：“炎大人也喜歡此處？”
汝嫣柔柔斂眉：“城中大小事我常會托於炎大人，故平常與炎大人的來往也多些。”
巫馬炎看她一眼，不置可否。
風漣頷首：“炎大人與左大人關系如何？”
他伸去提壺的手在半空頓了頓，汝嫣淺笑，如畫的眉眼在冰霧繚繞下透出似水的清美：“炎大人與左大人是結義多年的兄弟，情勝手足，感情深厚得跟鐵打似的，可叫人羨慕。”
風漣若有所思地看向巫馬炎，他容色冷峻，嘴唇緊抿，眸中漆黑得什麽也看不清，似有深沈
。汝嫣也不在意，將空了的茶杯放上桌面，巫馬炎聞聲回神，提過茶壺再為她斟滿一杯，隨後起了身，冷聲道：“臣下還有要事，先行告辭。”
汝嫣淡淡揮手，示意他去。他傾了傾身，看也沒看風漣一眼便轉身走了。
風漣目中水波靜靜流轉：“在你看來，他如何？”
汝嫣垂眸看著清透茶水中浮沈的細葉：“其他我不知道，他對我很忠誠，這就夠了。”
風漣點點頭，沈默了一下，道：“我想問你要一件東西。”
“你說的可是這個？”
汝嫣從腰間取下一只錦囊，放在桌上，竟是風漣先前遺失的那個，“想必是二姐打鬥時不小心落下的。裏面的東西，是二姐要給意中之人的？”
她將錦囊收回衣衫中，也不否認，只輕輕點頭。汝嫣笑起來，眼眸皓如明月：“二姐可曾想過，若是那人對你並無情意呢？”
風漣擡眼看她：“有話直說。”
“二姐心裏明白得很，他對每個人都好。”汝嫣又小小抿了一口茶水，眉宇間的神情令人琢磨不透，“他對誰都是一樣的…我很討厭他這樣，但
偏偏又很喜歡。我有時真不知道，這天底下的人在他眼中到底鬥有什麽分別？”
風漣靜靜看她，她輕笑一聲，眼眸似水波般泛出了一片清澈蕩漾：“世上男子於他而言，要麽是朋友，要麽是過路人。而女子…他素來敬重、憐惜女子，可我不願被他敬重憐惜，我希望他能欣賞我，戀慕我，能待我不同。”
“他欣賞優秀的人，但戀慕，”風漣把弄起茶盞，搖搖頭，“極少有。”
汝嫣凝視她的目光漸漸變得仿若透過雲層曬下的月光，隱隱的淡薄，隱隱的疏離，還有隱隱的冰冷。一個恍惚後，那層涼薄又在瞬間退了去，她微笑如常：“不錯。二姐又何苦為了他這等淡情之人，癡付真心？”
“若他當真淡情，我自也有我的想法，你無需管。”風漣眸色清冽如冰。
汝嫣微垂眼簾，澤淡如水的唇彎起：“確是我多管閑事了。才想起與二姐說一聲，先前那個欲害二姐的術師的屍首已經送去了左大人那裏調查，淚痕也趕過去了，二姐不去瞧瞧？”
風漣將茶盞放回幾案上，道了聲：“告辭。”
陽光拂過山水花樹，照進靜垂於玉柱間的雲紋紗幔，男子的屍首被放置在一張四角冰床上，凍裂的皮膚泛出青紫，青紫之下還浮現著一片觸目驚心的殷紅，仿佛通體的血管都被凍裂開來了。
風漣趕到的時候，淚痕和佐天左正圍著他討論什麽。淚痕見風漣到來，頓時無心再與他談論，忙上前問道：“公主傷勢如何？”
“皮肉輕傷而已。”說著，風漣把目光轉向那人的屍首，問，“查出他是什麽身份了嗎？”
佐天左先是傾身，後是嘆氣：“此人身上未有任何表示身份的物品或印記，詢過了四族眾人，卻沒一個認得他。”
風漣走到冰床旁，將屍首上下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。他被滄淩劍穿心而死，寒氣已腐化了全身的血液臟器，臉旁也扭曲得厲害，全然辨不出原本的模樣，要想查明身份，確是難了。
淚痕輕咳一聲，風漣回頭，頓時會意，看向佐天左：“勞煩左大人為此事東奔西忙，大人先去歇息吧。”
“那臣下先到外邊候著。”
佐天左明白她的意思，識趣地離開。
待他走後，淚痕取出了一樣物件遞給風漣，她接過一看，是一塊黑色玉令，雕紋繁覆奇詭，中間刻有一塊奇異的形狀。淚痕道：“這是在那人身上找著的，經查明，此為巫馬皇族秘衛的令識。”
風漣眼底有一絲冷冽：“真是巫馬炎？”
“二公主早有懷疑？”淚痕有一瞬意外，又道，“眼下基本能夠確定，上落公子所說的危險便是巫馬一族。倒沒料著，巫馬炎此人看似無欲無爭，卻有此…”
“其中還有蹊蹺。”風漣撫著手中的玉令，“皇族秘衛行事素來極為謹慎小心，絕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。若他是領了巫馬炎的令來殺我，也是做好了被殺的準備，身上怎麽還會留著如此彰顯身份的東西自露馬腳。”
淚痕更是不解：“那可會是真正的幕後之人刻意嫁禍於巫馬一族？”
“有這個可能。”風漣將玉令拋還給她，徑自穿過紗幔走向庭外一方幽池。佐天左靜靜候在池邊，神情黯淡地看著水中波紋，眉間愁色深凝。
風漣輕咳著喚他一聲，他才忽然回過了神，忙道：“臣下該死…”
“左大人，”風漣截住了他的話語，“不知你是否有想過，那人怎麽也查不出來歷，或許是有人刻意包庇。”
佐天左低頭思索起來：“可，是什麽人能有這麽大本事？”
“有此本事的，當然只能是四族之內的人。”
他一楞，風漣凝神望著他：“以目前種種情況來看，炎大人嫌疑最大。”
佐天左的神色驟然僵住，片刻之後，他立即沈聲否認：“這絕無可能！”
風漣似有不悅，他甚至顧不上是否會得罪眼前之人，只果斷地道：“炎弟素來安分守己，更不會對無仇無怨之人下手。對帝國，對宇文氏也從無貪圖險惡之心！”
風漣看了他一會兒，平靜開口：“大人莫要激動，我不過就事論事。左大人與炎大人兄弟情深，我本無意有此猜測，但此事，關系重大，還望左大人能夠摒棄私情，如實對待。”
佐天左漸漸冷靜下來，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態度過於不敬，臉上浮起一片蒼白色澤，躬著身道：“公主莫怪…臣下與巫馬炎是數十年的兄弟親友
，他的性情為人，臣下再清楚不過。炎弟一向只在乎他的家族及身邊之人，從不願摻和外界之事，尤惡殺伐爭鬥。何況他與公主素無仇怨，更無理由做出此等萬惡之事。”
聽他這麽一說，風漣更是奇怪。她對巫馬炎的了解自是遠不及佐天左，他們數年的情誼總不會是假的，如此看來巫馬炎確實沒有理由害她。但又會是誰？
他的語氣中多了幾分傷感：“炎弟性子本並非如此，皇族之間經年累月的爭鬥讓他壓力愈來愈大，後來又經歷了喪女之痛，他一度悲痛欲絕，才成了如今的模樣。每每想起，我便愧疚得很…”
“他的女兒死了？”風漣微微一驚。
“是…炎弟極寵愛他的女兒，可偏生阿音那丫頭年紀輕輕的就…她的離開對炎弟打擊極大。”佐天左長長嘆息。
思索間，一聲清脆的呼喚由遠及近：“父親，風漣姐姐！”
曳影推著身下的輪座往這邊過來，佐天左見了他，緊張沈凝的臉色總算有所緩和，不自禁地露出一抹笑容，伸手把他從座椅上抱起，溫聲道：“小影還不舒服麽？”
曳影乖順地搖頭：“舒服多了。大哥呢？他為什麽沒有來陪我？”
佐天左眼神微黯，仍是強顏道：“大哥在你睡著的時候來看過你，可是他還有很多事要忙，說過兩日再來。”
“我不會拖累大哥的。”曳影保證，隨後又扭頭看向風漣，對她張開了手臂。
不知是不是因為聽了以前的那些事情，風漣愈發覺得這個孩子令人疼惜，伸手溫柔地抱過他，道：“等小影身子好些了，就帶你去找大哥。”
曳影頓時高興了：“姐姐說話算數！”
“當然算數。”
風動枝梢，卷下一片搖搖欲墜的枯葉，跌入水池，漾起輕細的漣漪。
一只紅色的鳥飛掠而過，盤旋在風漣身邊，曳影好奇地張開手，想去觸那鳥兒。風漣眼眸一凜，腳下滑動，已抱著他退了幾丈。
大風驟起，兩條血紅纖絲自袖間飛射而出，纏上紅鳥，連帶著還未脫口的鳴叫一起絞斷了它的脖頸！
佐天左臉色驟然大變：“公主小心！”
周圍聚起了越來越多的紅鳥，它們的鳴
聲幹澀又尖銳，聽得人極瘆。風漣一不留神，後頸竟被一只鳥輕啄了一下。初時尚無感覺，只是微許的麻癢，漸漸地皮膚上似有火舌舔舐，疼痛狠狠灼過四肢，手腳再也使不上力。
佐天左忙從她手中接過曳影，一把金杖握於手中，杖端四周浮起數個光團，向著紅鴿群轟射而去。
“砰——砰！”
耳邊巨響不斷，風漣漸漸看不清東西，意識也在火燒的疼痛間變得迷糊，鳥群尖銳如刀的鳴聲更令她的頭生疼不已。
身體忽然被一雙溫柔的手臂環過，熟悉的清新淡香令她微微清醒了些。那陣近乎轟鳴的鳥啼聲仿佛歸於平靜的狂瀾，一點點散去了，只餘一片詭異的寂靜。
風漣再支撐不住，嘔出一口鮮血便昏了過去。
半夢半醒間，眼睛裏起了沖天的火焰，宛如狂潮洶湧著鋪天蓋地而來，卷上腿腳，臂膀，胸腹…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是劇烈的灼痛。風漣下意識伸手扯開衣襟，試圖緩解這陣灼熱，卻有一雙手溫柔而有力地壓著她，握住她扯衣裳的雙手。
風漣忍得難受，想推開他，卻聽那個聲音在她耳邊輕輕地，耐心地哄道：“再忍一忍，很快就好了…”
嗓音如冰雪，似清水，淡淡的涼與柔和流在心間，風漣狠一咬牙，硬是忍了下來，也不再去拉扯衣裳。但身體越來越難受，游竄在四肢百骸的炙熱躁動著，咆哮著，仿佛隨時要咬破皮膚沖出來。明明熱極了，身上卻死活不出一滴汗，所有的燥熱都擠脹在體內，幾乎要把她吸幹。風漣再忍受不住，細細嗚咽起來：“好疼…”
她硬是掙開了那人的手，不停撕抓著領口。迷蒙間，好似被人抱著去了什麽地方，那人的手又微微一松，風漣頓覺冰涼入骨，身體好像浸泡在一片清涼得近乎寒冷的水中，頭腦驟然清醒了大半。
“嘩——”
她嗆咳了幾聲，抹著臉上滴答流落的水，大喘著氣環顧四周，發現自己正泡在一處浴池中。聽到身後有聲響，她扭頭看去，離瑾屈膝跪在池邊，伸手理著她濕漉漉的發，眼裏清藍微微泛金，含了關切和擔憂：“好些了？”
風漣點頭，握住他的手貼在臉側，有些疲累地閉上眼睛：“我怎麽了？”
離瑾撫著她柔滑的臉頰：“只是中了一種禽鳥的毒，所幸眼下已無大礙。”
她想起那群暗紅色的怪鳥，問：“那些是什麽？”
“鬼閻。”
鬼閻鳥。
那是一種自幼被養在百毒和業火中，極為稀奇陰毒的靈禽，通體內外都滲著可怕的毒液。皮膚只要稍觸到鬼閻鳥的任何一處，便會覺烈焰焚身，痛苦不堪，直至血液沸騰而死。因此禽過於毒辣，百年前便被當時的帝主下令屠滅，如今本不該還有人在飼養鬼閻…
風漣微驚：“小影怎麽樣？”
離瑾淡淡凝眉，風漣心知不好，即刻便爬出了水池。撐著走了兩步，雙腿又是一陣發麻，身子往前傾去，跌在了他懷裏。
風漣緩了會兒氣息，慢慢起身。他的雙手依然扶著她，眼眸卻微微轉向旁邊，風漣下意識低頭一瞧，瑩白臉上驀地透出淺淡桃色。
她渾身上下都濕了個透徹，薄衣裙裳緊貼著肌膚，身子曼妙玲瓏的曲線一覽無餘。先前被扯開的衣領處露了大片，染著水澤，宛如冰雪，白皙透
亮。風漣忙收了收衣衫，離瑾知她害羞，也不好說什麽，只微微笑著拉過她：“先換身衣裳，我再帶你去看他。”
偏宮之中，醫者和侍奴跪了一地，佐天左站在床邊，面容青白僵硬。曳影躺在床上，呼吸急促，雙頰通紅。上落就坐在他身邊，看著他此般模樣，擔憂和憤怒沖在心間，扭頭便對佐天左喝道：“他來此還不到一日便成了這副樣子，你就是這麽照顧他的？！”
風漣剛一進來就聽見一陣熟悉的怒吼聲，心中一凜，快步走進。佐天左費力地想掩去臉上的蒼白和頹喪，對風漣傾了傾身，擡眼見了隨在她身旁的離瑾，臉色不禁微變，又對他深深地傾下了身子。離瑾只對他頷了頷首，眉眼仍淡淡帶著笑。
“小影怎麽了？”風漣顧不得其他，直問。
上落沈著臉，佐天左心中掙紮了半晌，聲音沙啞地道：“小影也中了鬼閻之毒。但他始終沈睡不醒，也無平常中毒的反應，只是渾身發熱，意識全失。所有的醫者都看過了，說此病癥無可救治…”他的喉嚨哽住。
風漣猛地轉頭，拉住離瑾的手問：“如
何才能解鬼閻鳥的毒？”
離瑾靜默了會兒：“鬼閻毒確實無解。”
風漣臉色霎時蒼白一層，“若無解，我現在怎會沒事？”
離瑾看著她，眉間似也有幾分沈凝：“那是因你的體質不同。小影並無特殊的體質，何況他還只是個孩子。”
“不錯，他現在能做的只有等死。”上落語氣激烈，看向佐天左時眼底掠過一絲冷笑的意味，“這倒和了你的心願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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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裏沒來由的一陣慌張，風漣拼命地找，反覆地找，手指破了皮、出了血也毫無知覺。炎城炎氣盛極，不一會兒就出了滿身的汗，她不得不將袖管挽至手肘。又翻找了好一陣，半條皓白如玉的手臂已變得臟汙一片。
漸漸地，她終於停下動作，輕輕喘著氣。額角一滴晶瑩的汗珠沿著頰側滾落，滑過唇邊，有些許鹹味。
風漣慢慢撐著膝蓋起身，在原地站了良久，才回身欲走，不料卻見上落正在不遠處。
風漣向前挪了幾步，才看清他此刻的神情，沒有了先前的沈戾和怒意，只是少許的平靜，少許的沈思，還有少許的淒淡。
兩人相對靜默無言，終於，她聽到他的聲音響起：“我希望你知道，小影於我的意義絕不僅止於兄弟之誼，他比我的生命更為重要。”
風漣不知他要說什麽，只是看著他。
上落頓了會兒，語氣沈重：“你可知道，實際上，他只小我兩歲。”
一句話無疑如驚雷炸響，把風漣震得不輕：“什麽？”
他面不改色地道：“原本一切都是好好的。他從小就是個極聰明的孩子，所有東西一學就會，機靈又討人喜歡。可是十年前…就是在他七歲那年，他患了怪癥，身體停止了生長，心智也永遠停留在了孩童時期。”
良久，風漣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，聲音輕微得如同耳語：“怎麽會…”
“是有些奇怪了…最開始，他只是腿腳逐漸麻痹，無法行走。過了兩三年，他十歲了。在梵天各族，十歲的孩子身體已經初顯挺拔，也能擔下些事務了。可小影還是和兩年前一樣，瘦小稚嫩，天真爛漫，我們才察覺到了異樣。”
“父…佐天大人從帝城請了最有能力的帝醫也無法治好小影。當時正逢青磲政局動蕩，獨擎、司宮兩族步步緊逼，欲將佐天氏連根擊垮。那時的巫馬氏勢力薄弱，地位也不高，佐天氏雖有他們相幫，到底也無多大助益，形勢越來越緊張…沒想到的是
，他們為達目的，竟說佐天氏養了一個被惡神附體的孩子，正是這個異種為青磲帶來了動蕩和災難。又誣蔑佐天氏包藏禍源，心術不端。人人都知道了小影的異樣，篤信他是個怪物…那段時期，佐天氏處處受到打壓和責難，幾乎是窮途末路。”
頓了頓，他的眸底泛起赤紅。
“左大人想澄清此事，他們卻說，除非他交出小影，否則佐天一族便永遠是帝國的禍端…族裏長老紛紛要求驅逐小影，他們都想犧牲小影保住自己，保住佐天氏。但我沒有擔心，只要左大人不松口，誰都沒辦法動小影一下…對，我以為他不會那麽做的。”
他的沈默令風漣幾乎窒息。
晌久，他才道：“但他還是做了。為了全族人的尊榮，他竟然當著佐天氏全族上下的面，把自己親生的孩子逐出了族中…他知道我會阻止，所以特意把我鎖在了宮裏。被關起來的那幾日，是我這一生最難熬，最漫長的幾日。我根本無法想像，連行動能力都沒有的小影過著怎麽樣的日子，我很害怕，怕他會不會已經遭了那些畜生的毒手，怕他會不會在外面被別人厭憎唾棄…我越是這麽想著越是害怕，後來我逃了出去，我找了七天七夜才找到他。”
他眼中的猩紅愈來愈濃，如鮮血般深得可怕：“你知道我找到他的時候，他是什麽模樣？在街邊，他被幾個貴族肆意侮弄踢打，身子瘦得骨頭都露了出來，兩只手蹭得鮮血淋漓，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。我救下他的時候聽到他在輕輕地叫我，他在喊，’大哥，救我，我不想被他們帶走’…我才知道，那些天他為了躲過敵族，拼命地偽裝，拼命地躲藏，用他小小的手拼命地爬。沒了佐天皇子的身份，他只是一個卑賤的平民，只能受盡取笑欺辱，打罵排斥。那一刻，我恨極了所有的人，我只想把那些害得小影落至如此境地的人都挫骨揚灰…”
他的拳頭越攥越緊，猩紅的眼睛透出刻骨的恨意。
許多往事在風漣心頭一湧而上，令她胸口悶得難受：“後來如何了？”
“後來…有帝城的軍隊來了。他們說是領了陛下的命，要處死小影。”他逐漸恢覆平淡的聲音，卻讓風漣的心猛烈一跳，“我好笑又好氣，笑堂堂帝國之主，竟也會信了那幫邪人的話。氣他堂堂帝國之主，卻沒有能力保護子民，只會用扼殺無辜生靈的方式來解決問題。這就是宇文氏懦弱無能的統治者。”
風漣四肢僵硬，表情凝重，又聽他說道：“那次多虧汝嫣公主及時現身，救下了我和小影，先帝看在他這個女兒的面子上也沒再難為佐天氏。我厭極了宇文氏之人，但汝嫣公主卻讓我看到了不一樣的希望。她對我承諾，她會帶給所有人一個全新的帝國。自從她接管了青磲，一切果然變得不一樣了。她以出色的能力平定了青磲四族之亂，佐天氏也漸漸穩固了勢力，並且日覆一日地不斷壯大發展，成為了四族之首。”
說著，他眼中的猩紅一點點褪去，“她是我見過最優秀的女子，所以我決定追隨她。至於佐天一族，我也不稀罕了。”他的面色又冷了下來，“皇子的身份，還有那個男人我都不稀罕。盡管他三番四次地來找我，來找小影，小影原諒了他，但我永遠不會。”
風漣沈沈嘆息：“想必左大人當年也極是為難，一面是全族安危，一面是親生骨肉，他何嘗不會痛苦？如果當時還有一點機會，他必不會想犧牲曳影。”
“如果他真的在乎小影，當年只是迫於局勢才出此下策，我會原諒他。”上落神色冷厲，“但實際上，小影對他而言根本無足輕重，只是一個隨
時可以舍棄的…”他緊咬著牙，不願再說下去，正了臉色深深看著風漣，“你對小影以命相護，我很感激。但有一事要提醒你，巫馬炎此人需得多加註意。”
風漣細眉頓蹙，他已轉過身去，緩步離開。
巫馬炎給她的印象不深，只覺得此人陰沈難測，沈默寡言… 風漣的思緒又轉回了最開始時，在麒柃，上落告訴他們青磲城中有人針對她而布了陷阱，莫非那人便是巫馬炎？
可此人看上去並不像重權勢之人。當初她初即帝位，面見諸王臣，諸臣之中，唯有他一人從始至終都不曾註意過她，似乎無論那帝座的主人是誰都與他無關。
這一切，或許有一人能給她答案。
深林清幽，輕風徐徐卷過遍地花葉，鋪開一張燦爛金卷。樹影掩映後，一座簡樸的木屋靜立其間，風漣來到屋前，汝嫣正坐在一張桌幾邊，幾上擺了玉制的茶具。霧氣氤氳間茶香四溢，清清淡淡極為好聞。
她的身邊還坐著一個人，古銅色的皮膚，衣袍華麗，面容冷峻，淩厲上挑的眼角勾出幾分堅
深——正是巫馬炎。
汝嫣擡頭望她，盈盈一笑：“二姐，來喝一杯？”
風漣看了巫馬炎一眼，在他對面坐下，接過汝嫣遞來的清水，問：“你平日都住在此處？”
她抿著冰水，淡淡道：“林中清靜，又是冰淩常盛之地，相較殿宇城閣我自是極為喜歡。而且此地的自然靈氣很適合我的修煉，是塊難得的寶地。”
風漣目光有意似無意地掃過巫馬炎：“炎大人也喜歡此處？”
汝嫣柔柔斂眉：“城中大小事我常會托於炎大人，故平常與炎大人的來往也多些。”
巫馬炎看她一眼，不置可否。
風漣頷首：“炎大人與左大人關系如何？”
他伸去提壺的手在半空頓了頓，汝嫣淺笑，如畫的眉眼在冰霧繚繞下透出似水的清美：“炎大人與左大人是結義多年的兄弟，情勝手足，感情深厚得跟鐵打似的，可叫人羨慕。”
風漣若有所思地看向巫馬炎，他容色冷峻，嘴唇緊抿，眸中漆黑得什麽也看不清，似有深沈
。汝嫣也不在意，將空了的茶杯放上桌面，巫馬炎聞聲回神，提過茶壺再為她斟滿一杯，隨後起了身，冷聲道：“臣下還有要事，先行告辭。”
汝嫣淡淡揮手，示意他去。他傾了傾身，看也沒看風漣一眼便轉身走了。
風漣目中水波靜靜流轉：“在你看來，他如何？”
汝嫣垂眸看著清透茶水中浮沈的細葉：“其他我不知道，他對我很忠誠，這就夠了。”
風漣點點頭，沈默了一下，道：“我想問你要一件東西。”
“你說的可是這個？”
汝嫣從腰間取下一只錦囊，放在桌上，竟是風漣先前遺失的那個，“想必是二姐打鬥時不小心落下的。裏面的東西，是二姐要給意中之人的？”
她將錦囊收回衣衫中，也不否認，只輕輕點頭。汝嫣笑起來，眼眸皓如明月：“二姐可曾想過，若是那人對你並無情意呢？”
風漣擡眼看她：“有話直說。”
“二姐心裏明白得很，他對每個人都好。”汝嫣又小小抿了一口茶水，眉宇間的神情令人琢磨不透，“他對誰都是一樣的…我很討厭他這樣，但
偏偏又很喜歡。我有時真不知道，這天底下的人在他眼中到底鬥有什麽分別？”
風漣靜靜看她，她輕笑一聲，眼眸似水波般泛出了一片清澈蕩漾：“世上男子於他而言，要麽是朋友，要麽是過路人。而女子…他素來敬重、憐惜女子，可我不願被他敬重憐惜，我希望他能欣賞我，戀慕我，能待我不同。”
“他欣賞優秀的人，但戀慕，”風漣把弄起茶盞，搖搖頭，“極少有。”
汝嫣凝視她的目光漸漸變得仿若透過雲層曬下的月光，隱隱的淡薄，隱隱的疏離，還有隱隱的冰冷。一個恍惚後，那層涼薄又在瞬間退了去，她微笑如常：“不錯。二姐又何苦為了他這等淡情之人，癡付真心？”
“若他當真淡情，我自也有我的想法，你無需管。”風漣眸色清冽如冰。
汝嫣微垂眼簾，澤淡如水的唇彎起：“確是我多管閑事了。才想起與二姐說一聲，先前那個欲害二姐的術師的屍首已經送去了左大人那裏調查，淚痕也趕過去了，二姐不去瞧瞧？”
風漣將茶盞放回幾案上，道了聲：“告辭。”
陽光拂過山水花樹，照進靜垂於玉柱間的雲紋紗幔，男子的屍首被放置在一張四角冰床上，凍裂的皮膚泛出青紫，青紫之下還浮現著一片觸目驚心的殷紅，仿佛通體的血管都被凍裂開來了。
風漣趕到的時候，淚痕和佐天左正圍著他討論什麽。淚痕見風漣到來，頓時無心再與他談論，忙上前問道：“公主傷勢如何？”
“皮肉輕傷而已。”說著，風漣把目光轉向那人的屍首，問，“查出他是什麽身份了嗎？”
佐天左先是傾身，後是嘆氣：“此人身上未有任何表示身份的物品或印記，詢過了四族眾人，卻沒一個認得他。”
風漣走到冰床旁，將屍首上下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。他被滄淩劍穿心而死，寒氣已腐化了全身的血液臟器，臉旁也扭曲得厲害，全然辨不出原本的模樣，要想查明身份，確是難了。
淚痕輕咳一聲，風漣回頭，頓時會意，看向佐天左：“勞煩左大人為此事東奔西忙，大人先去歇息吧。”
“那臣下先到外邊候著。”
佐天左明白她的意思，識趣地離開。
待他走後，淚痕取出了一樣物件遞給風漣，她接過一看，是一塊黑色玉令，雕紋繁覆奇詭，中間刻有一塊奇異的形狀。淚痕道：“這是在那人身上找著的，經查明，此為巫馬皇族秘衛的令識。”
風漣眼底有一絲冷冽：“真是巫馬炎？”
“二公主早有懷疑？”淚痕有一瞬意外，又道，“眼下基本能夠確定，上落公子所說的危險便是巫馬一族。倒沒料著，巫馬炎此人看似無欲無爭，卻有此…”
“其中還有蹊蹺。”風漣撫著手中的玉令，“皇族秘衛行事素來極為謹慎小心，絕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。若他是領了巫馬炎的令來殺我，也是做好了被殺的準備，身上怎麽還會留著如此彰顯身份的東西自露馬腳。”
淚痕更是不解：“那可會是真正的幕後之人刻意嫁禍於巫馬一族？”
“有這個可能。”風漣將玉令拋還給她，徑自穿過紗幔走向庭外一方幽池。佐天左靜靜候在池邊，神情黯淡地看著水中波紋，眉間愁色深凝。
風漣輕咳著喚他一聲，他才忽然回過了神，忙道：“臣下該死…”
“左大人，”風漣截住了他的話語，“不知你是否有想過，那人怎麽也查不出來歷，或許是有人刻意包庇。”
佐天左低頭思索起來：“可，是什麽人能有這麽大本事？”
“有此本事的，當然只能是四族之內的人。”
他一楞，風漣凝神望著他：“以目前種種情況來看，炎大人嫌疑最大。”
佐天左的神色驟然僵住，片刻之後，他立即沈聲否認：“這絕無可能！”
風漣似有不悅，他甚至顧不上是否會得罪眼前之人，只果斷地道：“炎弟素來安分守己，更不會對無仇無怨之人下手。對帝國，對宇文氏也從無貪圖險惡之心！”
風漣看了他一會兒，平靜開口：“大人莫要激動，我不過就事論事。左大人與炎大人兄弟情深，我本無意有此猜測，但此事，關系重大，還望左大人能夠摒棄私情，如實對待。”
佐天左漸漸冷靜下來，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態度過於不敬，臉上浮起一片蒼白色澤，躬著身道：“公主莫怪…臣下與巫馬炎是數十年的兄弟親友
，他的性情為人，臣下再清楚不過。炎弟一向只在乎他的家族及身邊之人，從不願摻和外界之事，尤惡殺伐爭鬥。何況他與公主素無仇怨，更無理由做出此等萬惡之事。”
聽他這麽一說，風漣更是奇怪。她對巫馬炎的了解自是遠不及佐天左，他們數年的情誼總不會是假的，如此看來巫馬炎確實沒有理由害她。但又會是誰？
他的語氣中多了幾分傷感：“炎弟性子本並非如此，皇族之間經年累月的爭鬥讓他壓力愈來愈大，後來又經歷了喪女之痛，他一度悲痛欲絕，才成了如今的模樣。每每想起，我便愧疚得很…”
“他的女兒死了？”風漣微微一驚。
“是…炎弟極寵愛他的女兒，可偏生阿音那丫頭年紀輕輕的就…她的離開對炎弟打擊極大。”佐天左長長嘆息。
思索間，一聲清脆的呼喚由遠及近：“父親，風漣姐姐！”
曳影推著身下的輪座往這邊過來，佐天左見了他，緊張沈凝的臉色總算有所緩和，不自禁地露出一抹笑容，伸手把他從座椅上抱起，溫聲道：“小影還不舒服麽？”
曳影乖順地搖頭：“舒服多了。大哥呢？他為什麽沒有來陪我？”
佐天左眼神微黯，仍是強顏道：“大哥在你睡著的時候來看過你，可是他還有很多事要忙，說過兩日再來。”
“我不會拖累大哥的。”曳影保證，隨後又扭頭看向風漣，對她張開了手臂。
不知是不是因為聽了以前的那些事情，風漣愈發覺得這個孩子令人疼惜，伸手溫柔地抱過他，道：“等小影身子好些了，就帶你去找大哥。”
曳影頓時高興了：“姐姐說話算數！”
“當然算數。”
風動枝梢，卷下一片搖搖欲墜的枯葉，跌入水池，漾起輕細的漣漪。
一只紅色的鳥飛掠而過，盤旋在風漣身邊，曳影好奇地張開手，想去觸那鳥兒。風漣眼眸一凜，腳下滑動，已抱著他退了幾丈。
大風驟起，兩條血紅纖絲自袖間飛射而出，纏上紅鳥，連帶著還未脫口的鳴叫一起絞斷了它的脖頸！
佐天左臉色驟然大變：“公主小心！”
周圍聚起了越來越多的紅鳥，它們的鳴
聲幹澀又尖銳，聽得人極瘆。風漣一不留神，後頸竟被一只鳥輕啄了一下。初時尚無感覺，只是微許的麻癢，漸漸地皮膚上似有火舌舔舐，疼痛狠狠灼過四肢，手腳再也使不上力。
佐天左忙從她手中接過曳影，一把金杖握於手中，杖端四周浮起數個光團，向著紅鴿群轟射而去。
“砰——砰！”
耳邊巨響不斷，風漣漸漸看不清東西，意識也在火燒的疼痛間變得迷糊，鳥群尖銳如刀的鳴聲更令她的頭生疼不已。
身體忽然被一雙溫柔的手臂環過，熟悉的清新淡香令她微微清醒了些。那陣近乎轟鳴的鳥啼聲仿佛歸於平靜的狂瀾，一點點散去了，只餘一片詭異的寂靜。
風漣再支撐不住，嘔出一口鮮血便昏了過去。
半夢半醒間，眼睛裏起了沖天的火焰，宛如狂潮洶湧著鋪天蓋地而來，卷上腿腳，臂膀，胸腹…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是劇烈的灼痛。風漣下意識伸手扯開衣襟，試圖緩解這陣灼熱，卻有一雙手溫柔而有力地壓著她，握住她扯衣裳的雙手。
風漣忍得難受，想推開他，卻聽那個聲音在她耳邊輕輕地，耐心地哄道：“再忍一忍，很快就好了…”
嗓音如冰雪，似清水，淡淡的涼與柔和流在心間，風漣狠一咬牙，硬是忍了下來，也不再去拉扯衣裳。但身體越來越難受，游竄在四肢百骸的炙熱躁動著，咆哮著，仿佛隨時要咬破皮膚沖出來。明明熱極了，身上卻死活不出一滴汗，所有的燥熱都擠脹在體內，幾乎要把她吸幹。風漣再忍受不住，細細嗚咽起來：“好疼…”
她硬是掙開了那人的手，不停撕抓著領口。迷蒙間，好似被人抱著去了什麽地方，那人的手又微微一松，風漣頓覺冰涼入骨，身體好像浸泡在一片清涼得近乎寒冷的水中，頭腦驟然清醒了大半。
“嘩——”
她嗆咳了幾聲，抹著臉上滴答流落的水，大喘著氣環顧四周，發現自己正泡在一處浴池中。聽到身後有聲響，她扭頭看去，離瑾屈膝跪在池邊，伸手理著她濕漉漉的發，眼裏清藍微微泛金，含了關切和擔憂：“好些了？”
風漣點頭，握住他的手貼在臉側，有些疲累地閉上眼睛：“我怎麽了？”
離瑾撫著她柔滑的臉頰：“只是中了一種禽鳥的毒，所幸眼下已無大礙。”
她想起那群暗紅色的怪鳥，問：“那些是什麽？”
“鬼閻。”
鬼閻鳥。
那是一種自幼被養在百毒和業火中，極為稀奇陰毒的靈禽，通體內外都滲著可怕的毒液。皮膚只要稍觸到鬼閻鳥的任何一處，便會覺烈焰焚身，痛苦不堪，直至血液沸騰而死。因此禽過於毒辣，百年前便被當時的帝主下令屠滅，如今本不該還有人在飼養鬼閻…
風漣微驚：“小影怎麽樣？”
離瑾淡淡凝眉，風漣心知不好，即刻便爬出了水池。撐著走了兩步，雙腿又是一陣發麻，身子往前傾去，跌在了他懷裏。
風漣緩了會兒氣息，慢慢起身。他的雙手依然扶著她，眼眸卻微微轉向旁邊，風漣下意識低頭一瞧，瑩白臉上驀地透出淺淡桃色。
她渾身上下都濕了個透徹，薄衣裙裳緊貼著肌膚，身子曼妙玲瓏的曲線一覽無餘。先前被扯開的衣領處露了大片，染著水澤，宛如冰雪，白皙透
亮。風漣忙收了收衣衫，離瑾知她害羞，也不好說什麽，只微微笑著拉過她：“先換身衣裳，我再帶你去看他。”
偏宮之中，醫者和侍奴跪了一地，佐天左站在床邊，面容青白僵硬。曳影躺在床上，呼吸急促，雙頰通紅。上落就坐在他身邊，看著他此般模樣，擔憂和憤怒沖在心間，扭頭便對佐天左喝道：“他來此還不到一日便成了這副樣子，你就是這麽照顧他的？！”
風漣剛一進來就聽見一陣熟悉的怒吼聲，心中一凜，快步走進。佐天左費力地想掩去臉上的蒼白和頹喪，對風漣傾了傾身，擡眼見了隨在她身旁的離瑾，臉色不禁微變，又對他深深地傾下了身子。離瑾只對他頷了頷首，眉眼仍淡淡帶著笑。
“小影怎麽了？”風漣顧不得其他，直問。
上落沈著臉，佐天左心中掙紮了半晌，聲音沙啞地道：“小影也中了鬼閻之毒。但他始終沈睡不醒，也無平常中毒的反應，只是渾身發熱，意識全失。所有的醫者都看過了，說此病癥無可救治…”他的喉嚨哽住。
風漣猛地轉頭，拉住離瑾的手問：“如
何才能解鬼閻鳥的毒？”
離瑾靜默了會兒：“鬼閻毒確實無解。”
風漣臉色霎時蒼白一層，“若無解，我現在怎會沒事？”
離瑾看著她，眉間似也有幾分沈凝：“那是因你的體質不同。小影並無特殊的體質，何況他還只是個孩子。”
“不錯，他現在能做的只有等死。”上落語氣激烈，看向佐天左時眼底掠過一絲冷笑的意味，“這倒和了你的心願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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